一个成都留学家庭的12年心路，你还愿意让娃出国吗？

如今有着出国留学想法的家庭越来越多，

在多数人看来，

“留学”依然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。

但似乎很少人关注过，

孩子留学以后家长的心绪是什么样。

 

团长今天要给大家分享的，

是一个成都留学家庭的纠结故事——

12年前，独生女儿决心出国读书，

后定居决意不归，父母至今难以释怀：

当初该不该送她出去？

看过以后，你又有什么想法？

 

 

 

文章略长，读完大约需要13分钟。

 

这样离散的中秋节已是第10年。

 

同往年一样，女儿又不在家。陈莉和吴建军去蒲江旅游，石象湖、朝阳湖，一处处逛过去，熙来攘往的人潮中，喧嚣声一浪一浪打过来，眼睛和耳朵都被填满了，心里依旧感觉少了点什么。

 

2007年1月，那个料峭的隆冬，刚满18岁不久的兰兰远渡重洋，赴美留学。母亲陈莉看着她瘦小的背影像小船一样义无反顾启航，消失在安检口，心里涌动着“海一般广袤的悲哀”。

 

夫妻俩当时憧憬着，“等女儿学成归来就好啰”。但不曾料到，2013年，兰兰突然告诉父母，自己将在美国登记结婚。

 

任凭陈莉和先生坚决反对，最终都败给了女儿的义无反顾，一如18岁离家时那般，她只留给父母一个决绝的背影。大洋此岸，陈莉就此站成眺望的姿势，岸一样凝固不动，“目送她走，等待她归，再目送她走，像一条永远没有终点的长路。”

 

一个人的时候，陈莉有时去女儿房间坐坐，看看她曾经生活的余痕旧迹，在长久地凝视中，她会产生一种幻觉，好像女儿回到了自己身边。

 

她有时也会想，要是当初坚持不放她出去会怎样，短暂地思索了一阵，不禁摇摇脑袋，失笑起来。 

 

背  影

 

2005年，兰兰念高二，一个阴雨绵绵的周末，晚餐饭桌上，兰兰一言不发垂着头，一双筷子在碗里探来探去，这在活波开朗的她是鲜见的。

 

陈莉刚想开口问，兰兰忽然抬起头，望了望她，又望了望父亲吴建军，嗫嚅而坚定地说，自己要出国读书。

 

空气瞬间凝固，饭厅里充溢着窒息的沉默。

 

“啪”，父亲把筷子拍在桌上，盯了女儿两秒，坚定地表达了态度——“不行！”

 

兰兰不认，气汹汹地反问为什么？吴建军并未解释，重复了一遍，“不行。”

 

“为什么别人可以，我就不行？”兰兰望着父亲铁青的脸，掷下碗筷跑回房间。

一扇门重重关上。

 

十二年后，当时情景如在昨日。吴建军说，自己当初坚决反对，主要是觉得女儿这想法来得太陡然，让他一时无法接受。“我认为女孩子还是留在身边得好，即便要出去，也要晚些时候，现在这样年轻，一人独身在外，很难令人放心。”

 

母亲陈莉也舍不得女儿出去，但她夹在中间，总不能放任父女俩赌气，私下里两方劝慰。

 

她劝女儿，“你爸也是为你好，你一个女孩子，独身出去那么远，他不放心”；转过头，她又劝先生，“女儿长大了，有主见了，再说出去接受更好的教育，不很好嘛？之前老李儿子出国，你不也赞成？”

 

出国的好处，吴建军当然清楚，可事情发生在别家孩子身上，道理就分外分明。一到自己的孩子，就被千丝万缕的感情绊住。

 

“要不等大学毕业再出去？”两口子想办法留住兰兰，提出谈判条件，但兰兰一点让步的意思也没有。

 

陈莉与先生互相望望，一声叹息。

 

经朋友推荐，陈莉送兰兰去美中开始做出国前的语言培训。白天学校课程繁重，兰兰只有夜里抽空看单词，练习题，两口子看电视不敢开大声音，走路都踮脚。

 

好几次，陈莉在凌晨还见兰兰房间门缝漏出朦胧的灯光。心疼女儿的她很想冲进门抓起女儿的手说：“咱不去了，行吗！”终于还是无奈转身。

 

后来兰兰托福考了600多分的高分，顺利拿到留学签证，还申请到奖学金。但看着女儿的这些成绩和荣誉，陈莉一点都高兴不起来，心里五味杂陈——她知道，女儿离家的时间，就快到了。

 

11年前那个冬天，夫妻俩每天和女儿见面，都像是告别，见一面就少一面。 

 

离  别

 

帮女儿收拾行李时，陈莉像是“失了忆”，总疑心有东西忘了带。兰兰被母亲搞得有些不耐烦，“妈，到了那边，啥都可以买”。但陈莉可不认，一遍遍梳理行李清单，一件件物品往行李箱里塞。

 

一边收，陈莉一边抹眼泪，同时一边提醒自己，要提前练习好告别，在机场可不能这样绷不住。练习最终当然还是失败了。

 

在安检口，看到兰兰头也不回地挥手，陈莉的眼泪颗颗滚落。当女儿瘦弱的背影在泪眼迷濛中彻底消失，她身体一软，靠在先生身上，“就像脊椎骨被抽掉了。”

 

航班是1月7号下午的，行程有些辗转：先从成都出发，再到香港转机，等到了威斯康星州已是第二天零点。兰兰提前了10来天去，麦迪逊大学还未开学，因此校方无法安排接机。

 

其实兰兰自己早就在网上联系了网友，可陈莉始终不放心，“从小到大，她连一次远门都没独自出过，况且是出国？”再联想到各种可能发生的恐怖事件，在成都的家里，陈莉自己把自己吓得神经衰弱。

 

她不停在丈夫耳边唠叨。先生劝她稍安勿躁，但说归这么说，其实夫妻俩心里都放不下，“终日惶惶”。

 

她周而复始地问先生：“你说不会有什么问题吧？网友靠谱吗？兰兰长这么大可是第一次自己出远门呀”。陈莉心里也清楚，她的这些问题，先生并没法给出什么行之有效的安慰，但她还是不断发问。“当时我需要的，也许只是焦虑本身，有心可操，心里不会太空荡荡”。

 

遥远的她

 

整整一周后，女儿的电话终于姗姗而来。

 

那时没有微信，手机与网络也欠发达，越洋交流基本只有靠国际长途。彼此听着对方经过电磁波转换后略微扭曲的声音，想象对方现在的模样。

 

陈莉忍不住责备女儿为何这时候才来电话，刚数落了几句，就听到女儿说这几天“住在一间十平米见方的角楼里，门没锁，楼下还有黑人”。她立即中止了责怪，心有余悸地开始“复读”：睡觉要用凳子把门抵住，不要单独跟陌生人相处……

 

2007年4月16日，震惊世界的美国弗吉尼亚校园枪击惨案发生。陈莉买菜时听人说起，“妈呀，发生在美国”，还没听清具体是哪里，就撒腿跑回家，急急忙忙给女儿打电话，偏巧没接通。

 

她担心得要命，心都快跳了出来，每隔两分钟就打一次女儿电话，并四处求助其他中国留学生，后来终于知道，兰兰到图书馆温书去了。

 

女儿随后复电，听到母亲快要急疯，自己也又急又气，反复向母亲解释：“妈，我是在威斯康星州，（跟枪击案发生地）根本不是一个地方。”

 

确认了女儿的安全，陈莉总算安下心。晚风穿过客厅，背心凉浸浸的，陈莉一摸，衣服背面全汗湿了。

 

陈莉笑起来：都说我神经质了，其实我还算好的啰。她的好朋友黄阿姨，每天早晚都给国外读书的孩子打电话，一遇到不接，就开始电话轰炸，给舍友打，给老师打，甚至打到大使馆，“不确认孩子平安，电话就不会停”。

 

为确定女儿的安全，陈莉跟兰兰约定：至少每3天与家里联系一次。

 

△电视剧《小别离》剧照

 

到了约定那天，陈莉整天都会满心雀跃，可电话一接通，聊的其实不过是“吃了么，吃的什么，睡了么，早点休息”一类温吞寡淡的话。她当然有很多话想要问，但每次都忍住了：“她具体的生活，我不是不想了解，但那些事在电话里说起来太啰嗦含糊，我怕她烦。” 

 

空  心

 

除了对大洋彼岸的牵挂，难捱的还有夫妻俩在成都的生活。在空间上，陈莉跟女儿隔开几千几万里，在心里，感觉就像是隔了五年十年。 “以前整个身心都扑在孩子身上，现在孩子离开了，简直不知道做什么好。”

 

工作时还好，在办公室，有人声儿，有事儿做，时间很容易消磨。

 

独处时最难捱，房子空荡，静寂，“兰兰以前活泼多动，在家叽叽喳喳的，她一走，整个家就静下来……”

 

陈莉侧躺在沙发上，把电视打开，调大音量，有时不小心睡着了，梦里依稀出现女儿的身影，半夜醒来，电视还在沙沙播着。

 

有时候她会坐在床头看报，报纸上的每个字都认识，看过却不知到底讲了什么，只是枯坐。

 

以前难以用语言文字描述的孤独，开始慢慢有了形态——陈莉的孤独，是开门关门时巨大的声响，是报纸上呆头呆脑的方块字，是电视里兀自播放的节目。

 

这样百无聊赖过了一阵，陈莉尝试找点事儿做，之前送女儿培训时加了几个QQ群，群里都是送孩子出国留学的家长，大家一起参加英语班、合唱团、舞蹈团，结伴打发子女不在身边的寂寞时光。

 

初去乍到时，陈莉和几个年轻母亲聊各自儿女，陈莉发现，寂寞的原来不止自己一个。

 

“

一位刘阿姨说儿子离开的头一个月，自己彻夜彻夜失眠，头发大把大把掉，得靠吃药进睡。她先生工作又忙，经常出差，自己一个人在家，对着孤灯冷壁，走来走去。为了抵御这样的空寂，她把收音机、电视机从睁眼开到闭眼，还特意花了几千块买了条善解人意的小狗，就为家里有点声音。

 

还有一位樊阿姨，在孩子出国确认不会回来以后，生了二胎。 “确实太寂寞，养花养草，养猫养狗，说丢就丢了，但再有个孩子，还是不一样。”

 

大家说着说着，不禁都带着点哭腔。几位稍年长的留学生父母靠近来，劝大家看开些：“孩子走了，舍不得很正常，但我们也该有自己的生活。”

 

△电视剧《小别离》剧照

 

若干年过去，经过无数次聚散离别的磨砺，陈莉已经学会如何与自己的情绪和谐相处。当看到新加入合唱团的刚送走孩子的伤心母亲，仿佛看到当初的自己。她也会走过去拍拍这些“新”家长的肩膀，“一切都会好起来的”，一派过来人的口吻。

 

有个QQ群维系，在春节、中秋这些中国传统的重要节日，群里经常组织晚会活动。比方今年中秋前夕，留学生母亲们便穿上漂亮的纱白长裙，换上古典的团花旗袍，聚在一起，唱歌、朗诵，兴兴头头，热热闹闹。

 

可这热闹的保质期有限。陈莉在旁边的小房子里，听着外边满屋子的歌声，谈笑声，碰杯声，眼里有种空茫。 

 

“亲情血缘这些东西，我们这代人终究割舍不下。” 

 

“外面再热闹，最后还是要散伙回家……就只能安慰自己，忍忍吧，孩子回来就好了……每次一这样想，心里就会踏实很多。”

 

妈，我要在美国结婚了

 

2011年，兰兰毕业了，并成功进入美国一家知名房产公司。朋友邻居都称赞：你家兰兰能干哦。可吴建军和陈莉一点都高兴不起来，夫妻俩轮番上阵，试图劝女儿回来，“成都没有房产公司嘛？在哪儿不是工作，回来不一样？”

 

兰兰却理直气壮说，“说回就回啊，这工作得来有多不易，你们哪里知道？”

 

“那我和你妈就容易嘛！”吴建军忍不住大声责骂，气得剧烈咳嗽，陈莉一面拍着他的后背，一面安慰来日方长，“算了，先由着她，等她混不走，自己就回来了。”劝完先生，自己却忍不住哭得更厉害。

 

工作的事情还没谈拢，紧接着，夫妻俩便收到更坏的消息，兰兰说自己准备在美国登记结婚了。

 

 “我们听了很惊讶，自然不会同意，她在那边结了婚，就定了根，还能回来嘛？”陈莉叹了口气，眉头微扭。“但不同意也没办法，她远在千里之外，能拿她怎样？”

 

兰兰邀请父母去美国见证她的幸福时刻。吴建军和陈莉都拒绝了：“心里都要气死了，哪有心情来参加你的婚礼”。

 

 

但过了些时日，夫妻俩又忍不住往美国打电话：你们抽个时间，还是回成都补办个婚礼。

 

照片中的女婿，终于站到了自己面前。是个台湾男孩，说话温文尔雅，勉强可以听懂吴建军夫妻俩口音浓重的川普，这令两口子稍微宽心。陈莉又开始笑：“合唱团里曾阿姨的女婿，是个不折不扣的美国人，（来成都）大家打了招呼之后，都直直地坐着，不知道说什么。”

 

小两口带回来各色礼物，给吴建军买了衣服、香烟，给陈莉带了包包、项链。夫妻俩穿戴着出去散步，邻里看见了，直夸他们好福气，“女儿女婿有出息哟！”

 

多听几遍，陈莉自己也恍惚觉着不错，女儿女婿在美国知名地产公司与金融机构上班，收入体面，自己和先生有空就和朋友出去旅游，潇潇洒洒，还有什么不满足呢？

 

对啊，还有什么不满足呢，陈莉一遍又一遍问自己。“可心里为啥还是空呢，就是那种让人不安心的空，空得难受”。 

 

去美国？

 

陈莉心里其实清楚，外人看来的美满，于自己而言，完全就是一团无法理顺的乱麻。这团乱麻的结，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解开——

 

现在倒是就这样过了，也只有这样过了，可未来呢？我跟她爸爸老了怎么办？叫她们回来？她们肯么？她不敢想；那过去和孩子一起生活？语言不通，没有朋友，又该怎么生活呢？

 

她身边有太多这样的案例。

 

陈莉朋友张阿姨的儿媳，前年在美国生了孩子，老两口乐呵呵过去照料，但因为不懂英文，连婴儿食品，都要儿子把说明书翻译好了才晓得用餐分量。

 

张阿姨的先生老陈是典型的四川人，无辣不欢，而美国的食物，奶酪、批萨、意面，味道清淡，冷、酸、甜，吃了几个月，老陈天天嚷着要回四川。

 

后来考取美国驾照后，老陈自己开车去买菜，兴致盎然预备做中式大餐，结果却在高速上下错出口。手机偏巧没电，没法叫儿子帮忙，路上没个人影儿，也没法问路，老陈只好凭记忆开下去，愈加觉得每棵树、每块指示牌长得都一模一样，彻底迷路。

 

好容易碰见人，语言却不通，所幸老陈记得大概的住家位置，他学着外国人说中文的腔调把地名说出来。路人听了，一脸迷惘，虽未听懂，却从老陈一张焦急的脸上大致读出了他当下的处境，将手机递给他。老陈辗转联系到儿子。

 

惊魂未定的儿子责怪他不该一个人出去乱跑。老陈心里火大，平时不是叫我多出去走走嘛？

 

经过这次教训，老陈几乎不再出门，看着一群窗外谈笑风生的外国老人，与妻子相顾无言。

 

最终，这样坐牢般“与世隔绝”的日子，老陈实在过不下去，呆了半年不到就自个儿坚决回了成都，任凭儿子再怎样劝也不妥协。

 

坐在自家的露台上，老陈一脸笑容：一回成都，啊呀，整个人都觉着舒坦，浑身轻松，所有毛病都没了。从此以后，如鱼得水，每天欢脱地与老朋友打牌喝茶。

  

回成都？

 

去年冬天，老陈一个人走路摔在冷硬的鹅卵石地上，在床上前后躺了半年，张阿姨特地飞回来照顾。儿子中间也回来看了一趟。老陈拉着他的手，憋出压了很久的话：不如你们回来吧。

 

小陈避开不看父亲的眼睛，却也不知该怎么回答。自己的妻儿、房产、事业都深深扎根在对岸，难道要连根拔起，跨越一整个大洋移植回来？这些年含辛茹苦拼下的基业，就这样白白放弃？

 

“爸，好好休息”，他留下一笔钱，一句话，匆匆飞走了。老陈望着儿子离去的背影，气得大骂，“薄情寡义”。

 

这些身边事，陈莉看在眼里，忧在心里。“如果女儿叫我去（美国），我应该不会拒绝。”但那边到底是个浑然陌生的环境，一切都是未知数，她想了想，改口道：“要不然呢，就只有美国成都各待半年吧。”

 

至于先生的意愿，她迟疑半晌，“应该会去吧……”

 

聊天暂停在成都深秋微凉的空气里，她摆摆手，又捂住了脸：唉，这些问题，其实我们都还没认真考虑过。到底怎么办，也真没有一个完美答案。

 

有时，夫妻俩从电视或报纸上看到一些老无所依的惨闻，像极端的独居老人倒在客厅死后一周才被发现，陈莉说，自己每次看到这些事儿都会一阵胆寒，只能很快换台或者关掉新闻页面。

 

深陷在沙发里的身体重新坐直，她把手机递过来：你看这个新闻，教育部今年3月做了个留学生相关调查，2016年中国出国留学人员总数为54.45万人，跟2012年相比，增加了14.49万人，增幅36.26%。

 

如同自我安慰一般，她算起了账：50多万家庭，理论上就有50多万对父母，100多万人呢。像我们夫妻俩这样的情况，应该不在少数吧。所以，能怎么办呢，到时候再说吧。如果谁家能有个比较好的解决方式，我们就照着人家（那样去）解决。

 

陈莉关掉手机屏幕，身体重新陷入沙发里：我有时候跟她爸也会反省，是不是自己太传统了，是不是自己把团圆这个事情看得太重了，为什么就不能两代人各过各的呢？

 

但她很快又反驳自己：团圆当然很重要，何况我们就这一个女儿，把孩子留在身边一起生活，有什么不对吗？